邓雅文：要么进医院，要么上奖台

巴黎奥运会的第五个比赛日，19岁的四川女孩邓雅文在小轮车自由式决赛中凭借两轮比赛的完美发挥，击败夺冠呼声极高的美国选手 汉娜·罗伯茨，为中国小轮车夺取历史上第一枚奥运金牌。

8月的一天，回到北京老山自行车基地的邓雅文有三个通告，一个采访，两个拍摄。她穿了一套新买的衣服：白色短款上衣搭配黑色短裙，一个小小的双肩背包。这让她看起来和刚结束暑假的大学生没有两样，但她的背包里装了一枚奥运金牌。采访现场，邓雅文伸出双手，展示自己刚刚做的美甲。她说，奥运会之前，自己是绝对没时间做美甲的，每周有两个半天的休息时间都是睡过去的。在网易大厦里，她被好多粉丝拦住，一个男生说：”能和你合个影么？‘神龙摆尾’！”“我什么咖位哦，也要去拍广告咯。”邓雅文调皮地说，奥运会结束快一个月了，她还没适应奥运冠军的头衔，面对赞美，她觉得有点不真实。邓雅文不想说吃过的苦，她希望自己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项目。但是访谈的过程中，她忍不住两次落泪，她没法忘记在获得这枚金牌之前所有的恐惧与迷茫。工作人员递上纸巾，她轻轻推开了。以下是邓雅文的自述。

一个月前在巴黎奥运会上，我拿到了中国体育代表团的第8枚金牌。那一天，在我之前其他项目的中国选手已经拿了4块银牌，因此我这枚金牌的到来，提振了整个代表团的士气。但可能因为大家不熟悉小轮车项目，有人说我这枚金牌是意外之喜，我想说，中国小轮车项目的这第一枚奥运金牌，它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

2017年，自由式小轮车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第二年，这个项目开始在国内建队。当时练田径的我对小轮车完全不了解，只是教练下来选人，选到我了，家里人让我试试。据说他们选人的标准是性格外向、敢于冒险。我挺胆小的，比较依赖人，还有点爱哭。后来听记者采访我们教练，他觉得我眼里有光，才选了我。说到小轮车的选人，不得不提一下我们省队千奇百怪的招人方式：我们的全运会冠军（男子组冠军海洋）是从抖音上招来的，队友陈建波是从快手上招来的，当时他骑着共享单车在道具碗里做360度，发到了网上，教练看到了这个视频，就把他招来了……真正接触了这个运动，我才明白教练招人时说的“敢于冒险”是什么意思。奥运会上，你们看我们在空中头朝下翻滚、在空中做神龙摆尾（运动员在空中让车辆完成180度或360度旋转），感觉那些动作很恐怖是不是？我们做动作的时候也感觉很恐怖。

今年是我练小轮车的第7年，“恐惧”伴随着我每一天，因为我怕摔、怕受伤，我不想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为了死磕某一个动作，我们会反复练，然后反复被拍在地上——这些是小轮车项目逃不过的必修课。拿到金牌那天，我在镜头前哭着说“今年我甚至想过退役”，没错，我确实在3个月前差一点就离开国家队了，那段期间是我的至暗时刻。在巴黎奥运会之前，有两站重要的比赛——奥运资格赛，我们要靠比赛的积分来决定最终是否能去巴黎。第一站资格赛是5月份在上海举行的，这也算是我们队的一次大考。没想到，我的大考在热身时就出现了意外，我跟一名澳大利亚选手相撞，下落时腰部着地，我记得在地上躺了很久，起来后发现身边有10多个工作人员围着我，缓了缓走出场地的时候还是有些懵。后来去医院检查，是峡部裂和腰椎第5节滑脱。不过，上海赛的决赛，我还是站到了赛场上。比赛前我的腰、右肩粘满了肌贴和绷带，还各打了一针封闭。除了隐约还能感觉到的疼痛之外，就是腰部发不上力。小轮车这个项目，它的存在就是一种极限，但如果连我们都不去做那些难度动作的话，那就上不去领奖台了；我们都不愿意去搏的话，中国自由式小轮车这个项目永远都出不了头。

尽管我在上海站遭遇了意外，但最后我们三位中国女孩都站上了领奖台。接下来的布达佩斯站，中国队只要有两名运动员进入总积分前6，就能获得奥运会资格，这也意味着，布达佩斯站，我们3个中国女孩会有一个被淘汰掉。当布达佩斯的场地图出来后，我只感觉到绝望——三组大的道具全是我的短板。更绝望的是，备战期间，因为要做一个我非常害怕的动作，导致再一次摔伤，那一跤摔倒后，我仰面躺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听到对讲机里教练喊我上去，上去之后肯定会挨一顿骂，甚至连他要骂我什么都能猜到，我当时就是不想上去找他。果然，我挨骂了。教练竟然对我说：“如果你克服不了这个坎，就原地退役。”退役就退役！那一刻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每天要克服心理恐惧、做可怕的动作、带着一身伤、每天吃止疼药、备战不擅长的场地、还要挨骂的日子！别人质疑我可以，但教练不行，他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他不可以这么说我。回宿舍后我就给省队教练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为了尽快离开这里，我自己也从网上查了高铁票，准备立刻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师姐默默看着我，然后去找了我的教练。事后师姐告诉我，她觉得我当时的状态处在上升期，她又了解我的脾气，我不是那种说不干就不干的人；她也了解我的教练，她知道教练是想用“激将法”。但是僵持在那里，她只能去做我教练的工作，让教练跟我道歉。留在队里的我，依旧带着忐忑的心情训练。3个女孩中，我跟小蓓（孙思蓓）积分差9分，跟佳琪（孙佳琪）差5分，我一定要在布达佩斯拿第一，才有机会从队内的竞争中拿到奥运会的参赛资格。想到布达佩斯场地图上那三组我不擅长的大道具，想到身上这些伤，我跟师姐说：直接宣布“邓雅文无缘奥运”不是更干脆吗，何苦再去布达佩斯跑一趟呢？那段时间，师姐和队友们经常会夸我，大家想从一点一滴的小事上帮我重拾信心，包括我们教练在内，敏感的我总是配合地收下这些善意。布达佩斯站开始了，我做好了种种困难的准备。但是，小蓓摔了。我和佳琪获得了奥运会资格。

奥运村给我的感觉，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差，那个纸板床挺舒服的，因为我的腰不好，硬硬的纸板床对我而言很友好。奥运赛场给我的感觉就是美，淡淡的紫色很漂亮。奥运比赛给我的感觉，就是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直到我要往下跳的前一刻，我还在使劲双手攥拳，想让它别抖了！经历了那么多大赛，我头一次遇到双手不受控制的情况，我想，这就是“奥运会”三个字的威力吧。我会那么地紧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陷入了“第二”阴影里。决赛那天，我是带着预赛第二名的成绩去打的。去年的世锦赛上，我同样排名预赛第二。当时天气预报说决赛日有雨，如果真的下雨，最终成绩将会以预赛成绩为准，我不甘心当第二，想拼一个冠军。如我所愿，决赛日的雨没有来，但是我摔了，只拿了第6。

预赛第二、预报决赛日有雨、想拼一个冠军，我害怕奥运会重演世锦赛的一幕。决赛前，我反复问外教和他的助手“你相信我吗？你真的相信我吗？”在我们队，我只相信三个人的话，教练、外教、外教的助手，他们三个对我说“你每一天都在做这个动作，想想你自己有多努力。”我们队原本的预案是由我和佳琪组成双保险，共同去冲击实力强劲的汉娜（美国选手，5届世锦赛冠军），汉娜在预赛的排名是第一。结果，在我前一个出场的佳琪摔了。60秒的比赛时长里，佳琪在最后10秒的一个后空翻动作失误，磕到了后轮。佳琪摔倒后我很想哭，那时感觉压力一下子就来了，但是下一个登场的就是我，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带着佳琪的那一份跑完。站在上面，双手不受控制地在抖。起跳前我看了一眼教练们，他们给了我一个非常坚定的眼神，一直都不自信的我，最后一刻选择了相信自己。我一冲而下，把4年攒的筹码全都推了出去。我们生活中会有很多困难，就像我在小轮车中遇到的一样，但当你真正战胜困难之后，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只要想去做，就全力以赴，哪怕摔倒。

虽然比赛中我会戴着耳机，但跑到教练面前时，仍然能听见他们几个人在嗷嗷大叫，听到那个声音，一下子感觉又有力量继续往前冲了。如果汉娜没有摔，我应该会选用更难的动作，哪怕我平时很害怕那个动作，哪怕成功率只有30%。在大赛面前，人会忘了害怕，尤其是当踮个脚就能够到金牌的时候，只有一个念想：要么进医院，要么上奖台。世锦赛是我的遗憾，但是感谢它提前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在奥运会上有稳定的发挥。奥运会结束一个月了，我一度在8天里飞了6座城市。很多人说，他们是因为我拿到冠军才认识了这个项目，这让我觉得这枚金牌不仅是一种荣誉，更是小轮车走入大众视野的一块敲门砖。我想告诉大家，这个项目不止是我，不止是我们队，还有全国很多很多的车手都在为这一块金牌努力，希望大家看到小轮车，更希望未来小轮车队伍再也不需要用千奇百怪的方式来招人了。

夺冠后，我的发簪在网上卖断货了，我还看到许多评论都在艾特自己的闺蜜“我也送你一个发簪，去给我拿个奥运金牌回来”。送我发簪的闺蜜很是过分，一直默默躲着的她，居然发了一条朋友圈“我不装了，我的闺蜜就是奥运冠军”，哈哈。其实，我的发簪才8块钱，大家千万不要买贵了。